三 州沉鸟没
我怎么就忘了，这个男人除了当世几无人能敌的心机，他也很擅长抒情，我怎么就被他三言两语引了句让他起疑的话？
他仰起头来，玩味着我的神情。
厮杀持久而残酷，偏厅里每隔一段时间都有宦官或宫女逃入，他们无一不被身后赶来的侍卫屠杀，无论乞求还是藏匿于角落。从侍卫的口中，我得知他们的使命是诛杀明景堂所有人。惨叫声痛哭声咒骂声逐一被刀呼剑啸取代，我只觉得身下明景堂在战栗，仿佛回到六年前的那一天，地震房摇，一地死尸。
“最强的国度，最好的女人，都是朕的。”
“当如何？”
“我来了！”他轻轻地笑。
我冷笑一声，整个西秦于我，只一枚银元的恩惠，而那枚银元已然空掷。
我睁开眼叹道：“今晚我睡不着。”
我垂首，半晌后抬头，“忘得差不多了。”手式万变不离其意，髓于轻灵控发一心。
她从袖中取出白绢一片，上面点点嫣红宛若桃花盛开。
西日昌没有对我解释这一场宫变的始末，后来我从宫人的只字片语中推出了个大概。这并非一国双雄的战争，还牵涉到西秦。事情繁复到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简单说来，它确实起源于一场豪赌，西日昌和西日明有一个约定，结果西日昌胜出。而最令我惊讶的是，屠千手不仅是一位武圣，他还是西秦的武圣。
“不见。”
就在我猜测西日昌不打算今夜对皇帝下手时，我却遭遇了偷袭，屠千手忽然一筷直刺我面门。他出手极快，丝毫不亚于西日昌，若非我近日勤练手速，今晚过不去的人就是我了。危急时刻，我头往后仰同时出手。我的双指夹挡了下筷子，筷子一断两截，前端势头不减，堪堪从我面门上飞过。
“刚才为什么不动手？”我问他为什么不杀西日明。他答的却是，“如果你连屠千手的那一筷子都躲不过，活着也没必要了。”
“今儿的曲很难听。”小疙瘩跟了我几日，倒也知晓我喜听实话，即便实话往往不中听。
“等着。”
我又开始每日一弹琵琶曲。纳兰玥眼底不小心流露出的神色，没令我意外。世上能懂我琵琶声的人我还没遇见。世人都赞牡丹富贵，莲清洁，菊隐忍，文人夸耀的笔墨不过是在借托他们的心声。花就是花，名花与野花一般，哪来的厚此薄彼？要我选，我宁做那一株路边野地无人问津的野花，任自生自灭，任春开冬落。可惜我这株野花现在位于悬崖边上，但只要给我机会，我就会对着天空张开喇叭一样的花瓣，宣告我的存在。
他忽然定定地望着我道：“不要离开我，我要你这一辈子！”
我心底忽然莫名涌现一句怨词：延我于瑶琼，加我妃子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
新来的小太监脆生生道：“启禀娘娘，翟嫔娘娘求见。”
“传。”
他带我从月照宫侧门出，穿过幽静的庭轩曲廊，走上皇宫里少有人行的碎石子路，绕了很大的圈子，这才到了西日明的寝宫——明景堂。
散宴的时候，我看见未央阁下影影绰绰的数条身影，但西日明就是潇洒自如地带着屠千手走了。
“你听过一个故事吗？从前有位年少的君主，他登基后三年荒废朝政耽于玩乐，任由举国禽奔兽遁，臣子们御下蔽上，贪官污吏横行霸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西日昌笑了笑，道一句：“经年辛苦，就看这一朝。”
我嘴角一抽，他倒地死也是假死。
当中还有无数细线瓜葛，譬如西日昌在西秦的两次遇刺都属西秦的离间，譬如董舒海的爱女、西日昌的表妹嫁的文士摇身一变成了西日昌的重臣，但这些相对于结局都不重要了。
“弹给自己听罢了。”
我点头。他瞄着我又道：“哪怕我倒地身亡。”
我一惊，微微一动。他在我身上加了道力，温柔地道：“别动，就这样，让我搂着你。”
我接过展开一看，果然是几味药名。牢记于心后，我引火折将白绢焚了。
横匾空间恰能容下一人，但没轻身功夫的也待不住。西日昌压下二字，翩然离去。
答喜苦笑，身为武者的我竟说怕冷，不是谎话又是什么？
屠千手潜伏大杲太医院多年，唯一的目的是削弱大杲国力。当年他暗杀了正值壮年、睿智英武的大杲先皇，图的是西日明年少称帝，大乱朝纲，而即便西日明年少有为，还有狼子野心的西日昌。但屠千手想不到的是，西日兄弟一个笑里藏刀，一个奸猾似狐。二人虽小隙不绝，却从未大动干戈，所以屠千手一等就是十几年。杀一个只便宜另一个，而两个一起杀，显然他做不到。以西日兄弟的机警，他动作一大就暴露了。屠千手的挑拨最后只到投我一筷为止，西日昌却还是忍住了。西日昌没有说错，他并不想杀我，他只想二雄相争。
见到屠千手时我才彻底服了西日昌，服了他的谋划。这个节骨眼上出现的屠千手是西日明极信赖的人！当日为我看面伤不啻为一石二鸟之计。屠千手与一干太医及高手无法逼出落霞丸的毒，为把我脉即知我与大杲的皇帝陛下中的是一种毒，也就是那一刻，西日昌正式揭开了夺权的序幕。西日明得知所中之毒出之其弟之手，次日屠千手便登门求药，而那时候我恰好昏迷，正了双方的明面。
“这是陛下的血书。”她口中的陛下乃西日明。
西日昌算得精准杀得及时，正赶在董舒海入盛京之前，而面对兵临城下，他不仅没有丝毫慌乱，反而还从容宴请西日明未央阁把酒赏月。
他轻轻拭去我的泪，“你哭了！”
他的手再次抽离，“仔细回想一下，好生体会。”
我拧起眉头，他伸手抚平，低低道：“为你好，你要想报仇，就必须更强。”
我打开洒金墨面的纸扇，上面只一幅山水画，小桥流水夕阳西照。
西日昌柔声道：“不会的，只要臣弟活着一日，就必然令皇兄过得舒畅。何况此间还有千手大人这位医圣，你天天跟他在一起，阎王见了都要跑。”
“现在也不迟，皇兄。”
他抓着我的手，以掌心摩擦我的手心，再提手，却是夹着我的手指慢慢退出。
这个淫人！我心底咒骂着。
我脑中飞快分析西日昌的话，屠千手试探我，能除则除，而后就是二对一。但这也太奇怪了，西日昌没动手，劣势的西日明一方却动手，莫非西日昌笃定自己修为在屠千手之上而毫不畏惧？还是屠千手以试探告诫西日昌？很乱，我想不通，我只确定，他们尔虞我诈都在算计。
我沉吟：“若你败走……”
翟嫔幽怨道：“翟沅霖别无所求，只愿娘娘记得，娘娘你始终是我西秦人。”
“我真是个坏人呀！又叫我的小姝黎哭了！”他叹道，“这么坚强的你，竟然哭了！”
我低首望着怀中的男人，一早不上朝却与我嬉戏，想必胜券在握，但是他的话又使我迷惑。
酒宴上谈笑风生，已经中毒的皇帝似乎再不忌讳，三人越说兴致越高。我自问不及三人，耳朵自行将他们的谈话滤去。人说姬肆和皇宫是天底下最阴暗无耻的地方，我以为后者尤是。
西日昌出人意料地没有上朝，撇下了满朝文武，置城外董舒海于不顾，竟留在月照宫亲自教导我。而我求之不得，那些争权夺势的事本来就与我无关，我只想从西日昌身上学获力量。
我蜷缩于匾后，静心匿气地等待。
未央阁上只一个亭子的空间，黄玉桌旁只有四把椅座的地方。我没想到西日昌带的随从是我，更没想到西日明的护卫是个熟人，屠千手。
离开前的最后一个长夜，我枕他臂上，默默地凝望，我要将他的容貌牢牢刻画在心上。修眉入鬓，斜吊双凤，直鼻薄唇，精雕细琢的脸庞。我一直知道他生得俊俏，却从不曾放入心坎。合着眼帘的他没有阴毒，没有凶残，没有淫邪，只有单纯的俊美。我遏制住心头不下万次的杀机，以他的修为我稍有动作他都会察觉，而我来不及致他于死命他的手速就会取了我的性命。
“你们两个，一个说色一个说色药，全给朕上齐全了吧！”
我咬唇，这人脑袋里装的除了钩心斗角阴谋诡计，就是男盗女娼龌龊下流。
三人一阵笑，不知内情的还以为兄亲弟爱，君臣热络。我没有入座，默默站在一旁为三人斟酒。
“什么风光他都不要，什么责任都担在别人肩上。直到他碰到了他的业师，这才知道天大地大人外有人，这才知道光韬光养晦是不行的，韬光养晦需要的是足够强的实力。小孩嘛，当然不够强……”他轻轻笑了声，“后来小孩听了业师的话，露出了自己的一个长处，让人知道他并不好欺负，他并不是一个怯弱的小孩。”
但我一等就等到了午后，其间只有两名宫人进来清扫过。我越等越觉不对味，以西日昌每次都把我利用到渣的禀性，不会放一着空棋。我躲在匾后渐渐觉得阴冷，是继续猫在这里等死还是冲出重重封锁觅活？就在我摇摆不定、难以决断的时候，远处隐隐传来动静，声响逐渐清晰，却是无数人刀剑相交的对战声。一个宦官逃跑进侧厅，跟着追上的侍卫一刀把他砍了。“走，这儿没人，到正厅去。”脚步嗒嗒。
“说什么呢？嗯……以前啊，有个小孩，总以为自己很聪明很厉害，又总不想叫人知道他很聪明很厉害，他就躲在了他哥哥身后……”
“这是场豪赌。”他悠悠而问，“如果我败走，你该当如何？”
夜色冲不淡血光，只冰冷我的心。又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熟悉的步履声，西日昌来了。
我软软地瘫痪于西日昌的臂弯，艰难地抽离，我将离他而去，我将自由。西日明最终破解了落霞丸的解药，这是他最后失败翻盘的凭仗，也是导致他败亡的一个原因。江山岂是一枚毒药能掌控？毒药能摆布的只是人，而且是短暂的。
西日昌轻笑，“听来屠大人也眼红，想分一丸药就明说嘛，本王定然惠赠。”
陈隽钟的这番话使我知晓，目下西日昌宫里宫外操持得差不多了，到了排除异己的杀伐时刻，而他也开始空出手来柔化我了。果然，当晚传来了钱氏和另几家大族的噩耗，钱妃心心念念的小弟终没逃过浩劫。当晚还传来了董舒海抵达盛京的消息，不过董部属军驻扎在盛京外二十里没有连夜进城，不知董舒海在待召还是打算勤王靖难。
琵琶声声隔绝了远处的喧哗，“傲霜”清脆伤而不怨，铮铮我心，睹雪霜之降兮，何惧凄风之惨惨？
“你有何求？”我问。
“皇兄的玩笑开大发了。”西日昌缓缓道，“要试姝黎功夫，动用千手大人未免欺负姝黎了。要是有个万一，只剩下我们三个男人吃酒便无趣了。”
陈隽钟告退后，西日昌拉起我的手，“走！我们去杀一个人。”
西日昌没有动。西日明笑道：“小美人身手不错啊！竟然躲了过去。”
他将桌几扫平，放我其上，戏谑地道：“我觉得，你似乎不喜欢床上。”对他的无耻，我恨到极致却又无奈到极致。
为一份至高无上的诱惑，赶尽杀绝。
西日昌解下了我的外衣，而后他坐在桌旁，怀抱住我，却是将头侧埋入我的胸，一动不动。
我退后三步，屠千手笑了笑，又开始喝酒。
明景堂的杀声逐渐低去，此时，人人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避之而不及，怎么可能援手？就算有武力能救，也怕惹祸上身而袖手旁观。这世上英雄早死，只有奸贼长命百岁。
我最后一次垂下头去。该如何？该如何才能躲过他的手？我不敢冒险在他面前施展自己的秘技，而我也不能保证我结出手印就能成功闪躲。
我绷紧心弦全身心地展开我的手域，一次又一次我的双手被他穿过，而他总是那一套动作，有条不紊且游刃有余。接近，穿插，完扣，磨掌，夹指，抽离。他温文尔雅地将斯文扫地，当我看明白这套动作后，我反扣上他的手，指甲嵌上他的手背，他却伸展十指，极开后夹带着我的手，晃动，摇动，舞动，在极短的数息间，他缠着我的手演绎了一套完美的手速基本式。
新元的礼炮声轰鸣，震得仿佛天下一心。所有人都在欢庆，只有我不合时宜地于劫后重生的月照宫里弹起一曲《嗟飘零》。
“你很强。”我幽幽道，“从小就很强。”世上没几个少年会想到韬光养晦，躲在别人的风光后面，至少我就做不到。如果我能做到，那我的命运就不至如此。我应与世上无数贵族少女一样，懵懂地等着出嫁，幸福地获得家人的祝福。
几日不见的陈隽钟这时候造访，借调了我手中的“逆龙斩”。他语重心长地与我说：“摄政王知道钱妃前些时候找过你，他怕你不好做，更不想你站到风口浪尖上。司剑往后慎酌，闲杂人等少见，最好不见。这几日，老夫已挡掉不少想求见你的人了。”
“是吗？”西日明拖了长长的尾音，而后大笑起来，“吃酒吃酒，先吃了酒再说。”
“你有一个时辰来躲避我的手速，一个时辰后……”他没说下去，只笑意浓浓。
我慢慢抬起手，双手横插，自封手缝。他眼中光芒一闪，道声好，随声他换了手式，摊掌递进我的手底。我只觉我的双手在瞬间遭了无数次敲击，合掌的手式分崩离析。不能就这样！匆忙中我做了最坏的决定，我猛地抬手，跟着翻腕收手，将自己的双手藏于身后。
我一动不动，听着他走进，走近，走到匾下，一声木脆金裂的声音，我身前的牌匾散碎，一块块坠落，我跟着坠落，下方是西日昌展开的手臂，他接住我麻木的身躯，搂入怀中。
明景堂后院前，西日昌轻声道：“一会儿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许出声。”
我抚了下琴箱，莫名道：“怎么这天更冷了。”
我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我从没逃出过他的手心。他于我来说是强大的，但未必是世上最强的存在。如果我是谄臣，该说王爷战无不胜；如果我是愚妾，当以死明志。
我身子一颤，试探着道：“现在还是上午……”
屠千手在杀公主幽会的侍卫时，被众侍卫偷袭，他倒在了西日兄弟的阴谋下。而边境上，西秦拱手相送了大批的军用物资。董舒海根本没有返回盛京，城外的那支军队是西日昌的。
他忽然睫毛一颤，我飞快地闭眼。他转身搂住我低语：“我知道你没有睡着，一直在偷看我。”我们二人独处的时候，他还是习惯道“我”。
西日昌率一群披坚执锐的手下，踏过染红的白玉砖地，于飘散不去的血腥中，带我进入了大杲皇帝的拙政殿，象征大杲最高皇权的殿堂。
我的身体再度发出惊魂的颤音，它响彻心扉，蹿出躯壳，穿云裂石。我飞了，冲破禁锢，翔上天际，然后化为风散为雨，融入广阔的苍穹。
大杲的武学、南越的矿产和西秦的美女，话题始终在这三者间游移，无人提及刚刚发生的一连起血案和盛京城外的董舒海。
“张得再开些。”他又道。
我屏退了宫人，见到了袅娜仙姿的翟嫔。我没有闲情听她寒暄，直截了当地道：“拿来！”
西日昌道：“所以今日于我，于我大杲都是关键一日。”
西日昌将我置于龙椅上，做了他最想做的事，做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话：
“大人思家了？”
“是啊，就是上午。”他的手顺着我的后背下滑，移到臀上。
手在我臀上顿了顿，又继续下滑，他弯下腰抱起我往寝室里走。卧房前，纳兰玥掀起晶珠坠玉的门帘，幽幽地瞥了一眼西日昌，行礼离去。
笑罢，他松开我的手，环抱住我，将头枕于我肩，柔声道：“我们到床上去。”
“大人。”答喜空袖垂侧，依然改不了口称我为大人，“在今儿这样的日子，您该欢喜啊！”
房外的脚步声传来，救了我的场。我没有说出后半句，后半句是什么，我也没想出来。我唯一想到的念头是除他而后快，但现时是不可能的，解药还落在他手上，而我也非他的敌手。
当晚，我于西日昌身下承欢，一反常态的骁勇妩媚。也许那样的我才是真正的我，柔风细雨的非我，娇弱任君采撷的非我，既然不得不合欢，我也要以自己的方式。我缠绕在西日昌身上，热情而率性，曲心而纵欢。西日昌则狂热地回应了我，我们仿佛又回到以前，恨不能互为血肉，即便灰飞烟灭也要占据对方也要掠夺对方。但是与以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我们的身体真心相爱。
西日昌携我手入明景堂，以我的眼力和修为无法发觉的影卫，都被他躲过。我一路匿气跟他来到一间宽敞的侧厅。趁着四下无人，他托起我身，飞蹿上横匾，将我藏于“澹泊景明”四字后。
事实上我的确独宠于大杲后宫，西日昌即位至今夜夜留宿月照宫。他在我身上使尽千般手段，万种柔情，虽我的心弦未再被弹响，却也感到了他对我身体的眷恋。我们的情事极尽旖旎，仿佛彼此就是平生唯一挚爱，仿佛对方就是此生命中注定的伴侣。然而在激|情退去、溺爱倦止后的长夜，我清醒地聆听自己的心跳，它伴随着那一份始终不甘的仇怨和绝不被征服的反抗。同样清醒的还有身侧的男人，他总是无声地抚摩我年轻赤|裸的胴体，带着永不满足的贪婪和毫不掩饰的告诫——忤逆则亡。
这一次，我忽略了他的佻薄，平心静气地重新举起手来。他眸中闪过赞许，跟着他的手就又来了。
如影随形的魔爪追逐着我，在我背后扣住了我。他抱住了我。我不得不靠在他身上，他上身轻颤，无声而笑。
西日明依然笑着，言语却凄凉无比，“休要骗朕，朕的病症拖不了了，也许连今晚都过不去。”
陈隽钟在帘外禀告：“朝议已毕，抄录的名单交给了陈风。一切都按爷的吩咐交代下去了，暂未察觉不妥之处。”
我依然不断地被他十指穿过，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我渐渐能看到一些他手动的轨迹。他的慢，是快得极致，是多年苦修荒废书法舍弃杂好的专一。他的手速叫我明白，世上任何一门武学修至极限，都能到达武境的巅峰。而只要武者的心境到达，距离武圣就不会太远。
这一场浩劫，明景堂和月照宫的宫人几都屠杀殆尽。小疙瘩断首，纳兰玥被腰斩，只有答喜活了下来，她被砍掉了一条胳膊昏死过去而侥幸存活。
我僵直了身子。
拨动，挑动，弹动，“傲霜”的确是把名器，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乱弹居然也可声色清晰。我轻叹一声，明珠暗投。
我禁不住摸上了他的肩，这个可怕的男人无时无刻都在算计。董舒海就在城外，西日明也没有死，骑墙派难堪，保皇派再也暗藏不住。
他柔声道：“那我陪你说说话吧！”
放下“傲霜”，我听见殿外来人。
我将“细水”解下搁在床榻，“逆龙斩”从陈隽钟调离那日就回到了西日昌手中。
“呵呵，又见小美人了！”西日明的笑容如故，酒宴就从他的笑话中开始，“早知昌弟带的是小美人，朕怎么也不会带上屠老儿。”
西日昌登基后，他的一干女人都册封入宫，举目无亲的钱妃成为了大杲新的皇后。新后的确立象征着皇权被高度集中在一人之手，而历来帝王都恩宠有加的贵妃之位，西日昌给了我。想来不日后西秦那些无事生非的人，又要杜撰一段西秦女子独占大杲新帝欢心，又叫六宫粉黛伸长了脖子。
他见我不答，一手捧住我的脸，凑近，斜吊的眉梢，风流处透出一股狠劲，“我不要你说，承诺是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
“做个好皇帝吧！”我苦涩地道。
太监递上一把纸扇，“娘娘，这是她硬塞给小的的，还请娘娘过目。”
我恍然领会了他的话语，点头道：“三年后这位君主必然宝剑出鞘，杀尽所有罪臣。”
我只要记住，铭刻于心，有朝一日等我秘术大成，当讨回前辱。
“嗯。”我贴上他胸口，听他温声细语。
“红酥手，黄滕酒，人生得意莫过此。朕真应该感谢昌弟啊，往日朕活得实在是太辛苦了，这一得病闲下来后，才发觉已然错过不少。”我瞟了眼西日明，他只比西日昌年长两岁，却显老了八九岁。
翟嫔，也就是西秦长公主，前大杲皇后。西日昌以高压手段截断了有关她的谣言和绯闻，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在大杲宫变中扮演了一个不可见人的角色，在宫变之后成为了一个不可见人的嫔妃，而现在这个不可见人的女子来求见我。
“一会儿就要来人了。”他徐徐道，“今日是个很精彩的日子。”
“皇上龙体为重，美色适量。”屠千手也不含糊，“您可不比摄政王年轻，妻妾不多还舍得喂着名贵的药养。”
那把粗制琵琶除了第一次奏响过四时好花就一直搁置于锦盒锁于高阁，我每日弹起的是“傲霜”。
天亮的时候，我从他手里接过最后一次落霞丸的解药，接下去，我将有十五天的充裕时间在宫外凑齐以后的。
为杀一个人而死无数人。
“我来了。”他笑。
西日昌柔声道：“谁都料不到你会藏于明景堂侧厅，只可惜我特意安排的一出戏你没有看到。”他说的这出戏在明景堂后花园上演，让大杲后宫粉黛都成长脖子的西秦公主，于后花园私会侍卫，被西日明西日昌及一干人等逮个正着。而按西日昌原本的安排，是幽会于侧厅的，他原打算让我亲见这一出幽会，即宫变的导火索，好叫我看明白身处境地，可西秦公主却临时改变了主意。
他的亲授很简单，就是命我闪躲他的指头。在他的手距离我三寸的时候，我飞快地开始移动双手，上下左右交替翻转。穿越我动作繁复的双手，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就在我的凝视中，那看似慢腾腾的手就进入了我的手域，而后我的手式被迫停顿，他的指头穿插入我的指缝。我试图挣脱他的入侵，他的手指却缓缓下滑，最后完全扣住了我的手。
我依言将十指张到最大，举于胸前，全力以赴地等待他的指教。只见他修长有力的双手一分分一毫毫逼近，动作慢到仿佛一把钝锔在我心头磨，这就是他手速达到的境界？
在他的跨凤乘鸾中，我只想到两件事，一是他是我所恨之人，二是他这次没将我做棋子。
我反握住他的手，我们十指交缠，身躯紧贴。我在心里说，身体也是不可信的。仰头，我吻上他的唇，温存的细密的，将他的味道一并记住。
他含笑道：“还有半个时辰。”
“要是给朕这么一个小美人，每日每夜陪着饮酒书诗，这才叫惬意。”
“姝黎。”他在我胸前低低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你怕的是死也没能手刃仇人。”
抬起我的下巴，他笑得无比开心，“傻姝黎，屠千手根本不想杀你。”过了片刻，他仿佛自言自语，“我还不至于连这个都看不透。”
“分开。”他道。
面对两把琵琶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留下了“傲霜”，背走了粗琵琶。
“时间快到了！”他提醒已忘乎所以的我。
“别看了。”西日昌在我身后道，“就算看，你现在也看不懂。”
“多谢总管。”